百尺长廊 每一处梁柱间皆镶嵌着一颗握拳大小的夜明珠 在夜幕低垂中透着荧荧青光 洒落廊道石块 带来些微光明。.QΒ⑤。

月隐星稀的夜 充满诡谲气氛。

长廊之终 是一处层层石门所阻隔的暗室 步下石阶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池清澈冷泉。

泉中伫立着一道身影 以及一柄古铜长剑。

汩汩泉池由长剑插嵌之处不断地涌出沁寒水波 将那道身影浸濡在泉里的长衫下摆激荡出一圈圈好似涟漪的弧形。那道身影微俯着头 唇边一抹淡笑 观凝着波涌波落。

石壁上摇摆不定的火把 在那道身影的脸庞上建构出明暗强烈的对比 火光照射不到的右半边脸 只见一片黑-陰霾。

“你又来对着剑猛笑了?”石阶之上站着一名俊美男子 慵懒的嗓音在空荡暗室内形成回音。

泉中身影笑了。

“是呀。”那声音 沉而有力 轻而响亮 称得上好听。

“笑归笑 剑又拔不出来 还不等于破铜烂铁一把?”

“随雁 这柄剑通悟人性 你的话它听得一字不漏 可别说它的不是。”

“听得一字不漏又如何?等它教人给拔了出来 我再来烦恼它会不会杀我灭口。水- 你在泉里也泡了好些时辰 不怕把腿给泡烂呀?!滚上来吧!”秦随雁只差没下泉去揪人上来。

被称为水-的男人缓缓转过身 让那避光的右边脸颊暴露在火光照耀之下。

他脸上笑意未减 然而那抹笑竟在他脸上形成两种回异神情 镶挂着笑的左脸与寻常人无异 容貌虽不及秦随雁的俊逸尔雅 却算得上清秀温文 然而右半边的脸却扎扎实实地将那清秀外貌破坏殆尽。

他的右半边脸颊上嵌着清清楚楚的青龙火烙 满满地蔓延在颊畔 每寸肤上仅残存着皮肉焚炙而坏死的火纹痕迹 鲜红夺目 可以想见当初烙下火印时的痛楚 绝对是刻骨铭心的剧烈。

一半似人 一半似鬼 连同他的笑靥 一半温和 一半狰狞。

秦随雁与水-是相交十数年的至友 早就习惯了他这模样 否则寻常人光瞧见水-转过身的光景 恐怕会被吓破一颗胆。

“我还想多待一会儿 反正离开了泉 也不就是回房休憩吗?那太无趣了 我还宁愿待在这里与‘青冥’多相处一刻。”

“喂喂 你别告诉我你还打算对那把破剑倾诉爱意 干起吹箫与它共吟爱曲这等蠢事!”秦随雁曾听过爱剑成痴的剑客会做出某些异常的举动 活似将佩剑视为爱妻、爱子一般 那他可看不下去!

“我不会。”水-答得肯定。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 你还没蠢到这步田地!”

“不。”水-抬头一笑 “我是说 我不会吹箫。”

言下之意 他若会吹箫 就会吹给这柄剑听。

秦随雁白眼一翻 莫可奈何。“你是恋物癖吗?”

“之前好像也有人这般赞扬过我。”水-怡然回道 “好像是我仅仅拜师三个月的同门大师兄说的吧 他叫什么来着……”忘记了 那个师门的武学程度太差 差到他想记也记不牢 只记得他有个远房堂弟也一同拜在门下 现在恐怕还在里头学习扎马步吧 呵。

赞扬?那叫羞辱吧!

“水庄主 你若嫌回房休憩这种事太过无趣 那我找些‘小事’让你做 省得你这一庄之主成天只会窝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小房间!”秦随雁一旦以“水庄主”来“敬称”水- 就表示他的耐心即将用罄。

“什么小事?”水-陪着笑脸问道。

“例如……看看庄里的帐册 处理处理这一季的税赋盈亏 批批庄里众管事呈上来的急件?”

“这些小事不都全权交由你去管的吗?”水-刻意偏过身 以没有烙印的左边脸庞面对秦随雁 让他此时说话的语气搭配上天真无辜的神情。

“由我去管 也总得要一庄之主过目吧?!”秦随雁深呼吸 吐气 要自己尽量保持平静 以免做下人的他会忍不住冲上前海扁自家主子一顿。

“不用不用 你作主就成了。”水-挥挥衣袖 直接赋予他这大总管崇高的实权。

“你好歹画个押 签个大名吧?”继续深呼吸 吐气……

“随雁 ‘水-’这两个字签起来简不简单?”

“当然简单。”比起他“秦随雁”三字的笔画 “水-”二字简直如同书写“一、二”般容易。

“那好 就麻烦你去将帐册、税收本和急件全签一签。”水-意兴阑珊 一副不干我事的模样。

“你……”一口怨气梗在胸口 差点噎死秦大总管。

“要不 去刻个木章 直接盖一盖会省很多工夫。”水-还很够义气地提出建言 为好朋友分忧解劳。

庄主!庄主!历代以来有这种庄主吗?!

帐 不用管!

事 不用做!

钱 不用数!

人 不用忙!

生意 不用谈!

应酬 不用去!

产业 不用顾!

麻烦 不用恼!

要不是他秦随雁为他守着财产、管着一整庄的人事物 恐怕就算庄里被搬得干干净净 他水大庄主也毫无所觉!更别提水大庄主到底知不知道他名下有多少饭馆、多少钱庄、多少武术馆、多少香行……不 水-压根连他这水家庄从事什么行业都不了解!

早知道庄主就能这么闲 他秦随雁也去摸个庄主的位子来坐坐!

“天底下就是有你这种衔着金汤匙出世的富家子 躺在床上都有大把大把银票进门 扫也扫不完!”秦随雁明嘲暗讽。

“是呀 老天待我真不薄。”水涑颔首附和 不忘双手合十地膜拜上天。

对 老天待水-不薄 待他秦随雁就明显偏心 他就是那个拚死拚活赚来大把大把银票供水-坐吃山空的劳碌鬼!

秦随雁在心底将天上一干仙佛的祖宗八代全给问候一遍 直到听闻暗室之外隐隐传来雷声 他才赶忙压下心里那成串对仙佛不敬的精采字眼。

水-总算移动尊足 走向秦随雁 一袭湿衣水印长长地拖过石阶。

经过秦随雁身畔 水-停下脚步 拥有青龙火烙的右脸颊正对着他。在火光的辉映下 烙痕的色泽染了数分血腥 让水-此时的模样像只饥渴的恶鬼。

“随雁 我要那把青冥剑。”他陡然开口。

“那把剑已经属于你。”秦随雁不明白水-这句话的涵义。

“不 它还不属于我。”他要的不是数年来插嵌在石块中的剑 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将剑牢握在掌心里的充实感。

“但你也知道这柄剑的传说 青冥是把‘蚀心剑’ 没有人敢去碰触它 因为任谁也料猜不到拔剑的后果。”秦随雁顿了顿 竟不由自主地避开水-正对着他的那张陰沉鬼脸。

不可否认 十数年的相处 他仍无法直勾勾地览尽那张被青龙烙占据的狰狞脸孔。

“何况 我们尝试了不下百次 多少力大无穷、武艺高超的侠士皆试着拔剑 却没有一次成功--”

“我要听的可不是这些 从以前开始 无论我做出多不合理的要求 你只会给我一个答案。”水-朝秦随雁伸出手 好似在索讨他想要听到的答覆。

秦随雁抬眸 望着水。

是呀 无论水涑的要求是艰难、是容易 他从不曾让水-失望过 这一回也绝不例外。

“我会尽我所能 让你如愿。”

水-笑了笑 伸出的手轻轻抚触秦随雁耳际黑发 挑动把玩着 薄唇流泄出好甜好轻的笑语。

“好一只……听话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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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家庄 以水命名 庄内数十座屋舍名副其实地架构在广阔无边的湖面上--那湖 被镇里的人称为“蓄龙湖” 相传百年前这湖里潜伏着一只青色蛟龙 兴风作浪 后被一名英雄所诛灭。传言中还说 那蛟龙的尸体至今仍被镇在湖底深处。

水家庄四面波光粼粼 以一条横跨波澜之上 宽约数十尺的石道连结着庄里与城镇的往来交通 由城外进入水家庄 若驾快马驰骋约莫要数刻光陰 若以步行 恐怕走上整整一天还到不了水家庄正门。

水家庄的现任庄主水- 在父母皆殁后便以十一岁稚龄继承了水家庞大的产业 一个未经世事磨练的男孩 再加上天生就不爱管事的慵懒性格 使得水家庄几乎要毁在他这吊儿郎当的败家子手上。

所幸 没啥经商头脑的水-在一次因缘际会中 花了三十两买下大他三岁的男孩 这个原先只准备用来当长工的男孩竟意外地拯救了水家庄 让水家庄在短短不到两年内便恢复前任庄主在世时的兴盛 更在一年后远远地超越了当时的风光。

这个努力撑起水家庄兴衰的倒楣男孩 就叫秦随雁。

秦随雁的牺牲奉献 换来水家庄蓬勃发展 房舍一间一间盖、店铺一间一间开、银票一张一张赚 奴仆的数量以惊人速度倍增--只不过向来置身事外的“水庄主”所能认得的脸孔 光五指就能数透。

秦随雁是头一个 千翡便是第二个。

“庄主 千姑娘到龙泉寺上完香 已经回到府里了。”一名仆役在水-及秦随雁离开泉水暗室后 趋前报告。

“喔?她回来多久了?”水-挑眉问道。

“半个时辰有了。”而那刁蛮的艳姑娘也吵闹了足足半个时辰。

仆役们碍于暗室是水家庄最大禁地 除了秦大总管外 若其余人未经庄主同意便擅闯禁室 唯一下场便是教人给驱赶出水家庄 终生不得再入。所以尽管千翡大发脾气吵着要找水- 也没人敢进到暗室去禀报庄主。

“半个时辰 那她岂不是翻了整个水家庄?”水-眉宇间添了分笑意 只是那笑容 是假的。

“呃……是。”仆役诚实地回道。

“她若不是你的红粉知己 我早命人将她轰出水家庄!”秦随雁向来对仆役口中的“千姑娘”生不出任何好感。

在他眼中 那女人美则美矣 可除去那副天仙玉貌的皮相后 底下全是堆发臭腐烂的恶劣骨血!

任性 是她的专长!骄纵 是她的本事!蛮横 是她的习惯!自傲 是她的绝招!恶霸 只不过是她劣性中的小小一环!

那女人是集天下女子难养的习性下最“成功”的产物!

水-呵呵直笑 摆摆手撤走了仆役。“红粉知己?这词儿挺新鲜的。”

“难不成你要我说‘姘头’吗?”秦随雁没好气地应声 “我拜托你 眼光也放高一些 凭你的家世 要怎样的女人没有?就算除去家世不谈 街上随随便便揪个女人也比她来得温柔、来得善良、来得识大体 你何必屈就自己去忍受她的脾气?”

水-摇摇食指 纠正秦随雁的误解。“向来只有她忍受我 从来没有我忍受她。”他仍是一派没啥大事的懒散模样。

“但我就是看不惯她在水家庄颐指气使的骄傲样!平日不事生产也罢 大小姐性子一发 管他什么古董传家宝全朝地上砸!根本就是一只光会吃饭的米虫!”每每只要看到她又摔了一个他付出辛苦血汗所赚来的瓷器 他的心就如同满地残瓦一样 破碎得难以拼凑。

“唉唉唉 你这话连我也一块骂了进去。”水-笑着提醒秦随雁 他这一庄之主 才是水家庄最大最肥最不事生产的米虫。

“你心知肚明最好!还不快去安慰安慰你的姘头 别让她又将水家庄给搞得鸡飞狗跳!”

“是是是 这是我身为一庄之主的重责大任。”水-迈步而行 临走前还不忘朝身后挥挥手。

他毋需费心去寻找千翡在哪门哪户大吵大闹 满地的碎碗碎盘碎花瓶已自动背负起引路的任务。

水-神情愉悦 踩在碎瓷之上 每走一步便会听到碎瓷彻底化为粉末的裂璺声。

来到了书房 就瞧见一名美得惊人的艳娃右手举着羊脂白玉观音瓶 左手扬着紫檀精雕笔架 正要将那两件价值不菲的古物摔到地上 让它们成为怒火肆虐下的无辜灰烬。

“够了。”水-出声阻止。

“冻!”千翡放下两件宝贝 奔向他而来。

呼 幸好及时抢救下玉瓶和紫檀笔架 否则随雁这回又要捶胸顿足 痛失千两金银了。

“回来了怎么不在房里等我?”水-挑了张椅落坐 有意无意地把玩桌上绘着青竹的茗杯。

“我等了 我等了你好久!”千翡那张被胭脂水粉点缀亮丽的脸蛋带着浓重的撒娇意味。

“久?恐怕你所谓的等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吧。”他对她的耐心一清二楚。

“我可是为了回来见你 才将你交代我办的事给提早处理完 谁知道回到水家庄又不见你人影 所以人家才这么生气。”花般的柔软唇办嘟得半天高。

水-扬扬唇角 陡地开口:“去将门扉掩上。”

此话一出 千翡便心里有底 知道水-准备与她谈正事了。她莲步轻移 缓缓合上门扉 落了闩。

“这回的任务办得如何?”水-开口询问。

千翡上龙泉寺烧香只是个幌子 实际上是去为他处理些“小事”。

“你说呢?”千翡回他一个傲然艳笑 走回来往他腿上一坐。

“我交代的东西?”

“心急什么?瞧 这不是替你带回来了。”千翡自怀中掏出一卷牛皮纸递到水-眼前 邀功地笑道。

“很好。”水-浏览着牛皮纸上的字迹 满意极了。

“剑痴那老家伙将这牛皮纸藏得可隐密了 费了我好大工夫才找着 没想到他锁放这牛皮纸之处还暗藏玄机呢。”

“喔?怎样的玄机?”

“他以自个儿的十指为钥 将牛皮纸放在房内壁画之后的暗门 那老家伙到死还将两手给握得好牢呢。”

“不过你仍是有方法开锁。”

“当然 因为我一根一根地砍下他的手指 再一根一根地插进门上锁孔。你说 我聪明不?”

“你这是在讨赏?”水-望着她那双水灿星眸 也从其间看到毁了半张脸的自己 笑意加深。“是该赏 我就再教你一套剑法。”

“人家才不要剑法咧 要不 我以这套剑法 换你一个吻。”千翡纤细葱白的指轻划水-唇办 指尖好生眷恋地流连其上。

水-张口咬住她的指 “你真没出息 宁愿要个无所助益的吻 也不要一套在危急时可以挽救性命的剑法?”

“你难道不明白 我甘愿做这一切 就只为了你一吻?”可他从不轻易吻她 就连缠绵缱绻的床第之间亦然。

“你为我心甘情愿?难道你丝毫不怕我这张脸?这张恶鬼似的脸孔 不丑?”他指着那霸占半边脸的青龙烙痕。

“我若怕 就不会硬要待在你身边。我看男人 是看他的权势及力量 而不是外表皮相。”她向来诚实。

水-喉间滚出轻笑 不知是欣喜抑或讽笑。

“我劝你还是换取剑法比较划算噢。”

“我要一个吻。”千翡藕臂攀在他肩胛 坚决地凑上娇艳欲滴的红唇。

水-嗤笑 “真蠢呵。”

但他也让她蠢得如愿以偿。

这一吻 来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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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得更快 浅淡得连她的唇还来不及感受到温暖 他的贴近便已远离。

“你吻得好敷衍!”

“喔?我是不是听到了埋怨声?”水-仍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千翡咬着下唇 她早该知道这一个以生命危险换来的吻 绝对只会是冰冷的 不会挟带半丝热情……

“冻 我在你心目中究竟算什么?”她窝进他的胸坎 忍不住想知道。

这问题 是世间痴情儿女都想探索明白的。

他微微低首 黑白分明的眸凝望着她。

“你是我豢养的雌豹 美丽而听话、优雅且乖巧 却又迅猛得令猎物胆寒 只要是交付予你的任务 我从不多加烦心。”他的手滑过她更胜牡丹的艳丽娇颜 带着诱哄的口吻 好似主人在给子宠物奖励。

“除此之外呢?”她的存在意义只是只替他铲除碍事者的雌豹?“我还算什么?”她非得要一个答案。

“除此之外 你还算什么?”他单手支颐 就着她的语句反问 漾着浅笑的眼直视着她。

久久 千翡猛然醒悟--水-不是在反问她 而是已经给了她最残酷的答案。

除此之外 你还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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