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元年。

梧桐叶金黄,枫叶红如火。秋风已迟暮。

京城外人心惶惶、兵荒马乱,让这时节更添几分愁。

也有丝毫不受影响的人,例如康王妃黎薇珑。

燕京城南的棠梨园,历时七载,终于竣工。

薇珑一早前来,一处一处检视,到此时,已近正午。

大管事吴槐一直跟随在侧,情绪越来越低落。

此刻,薇珑站在小佛堂外,端详着门窗。

吴槐预感不妙,先一步赔着笑解释:“起初您让小的看着办,小的便选了贝叶式样。”

薇珑再审视片刻,缓缓摇头,“难看。”

“……”吴槐无声叹息。

“换。”

“……是。”吴槐欲哭无泪。

这半日下来,一座凉亭矮了些许,要拆掉重建;两堵墙、一面影壁头尾高度差了分毫,要推倒重砌。这会儿要换掉小佛堂的门窗,等会儿不定又看哪儿不顺眼……

在以前,她这严苛得能让人发疯的性子,他半句怨言也无,在今时今日,却是分外抵触。

薇珑转身,语气平静:“把心放下,我还有数月光景。”这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之所以满脸的不情愿,不过是担心她等不到园子真正建成那一日。

吴槐闻言,瞬时红了眼眶,“小的总是盼着您能尽早如愿。况且,那些瑕疵,也只有您这样的造园名家才看得出……”

薇珑轻轻一笑,“已然如愿。横竖也无他事,便又犯了挑剔的毛病。”

“那就好,那就好。”吴槐擦了擦眼角,“小的方才是怕您又为这些琐事心烦,而且……”他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出所思所想,“而且,近日小的对您真是满腹抱怨——我问过方太医了,他说您本不该用虎狼之药,以温和的方子调理最佳。”

“听他的,是几年生不如死,我情愿要数月的轻松自在。”薇珑语带怅然,“你不明白,因为你不是我。但愿无人再如我。”

吴槐知道她发病时有多痛苦,无从反驳,只是无力地劝道:“可是,还有一些人,如小的一般担心您,想长长久久地看到您。”

薇珑失笑,“走遍大夏,如今盼我安好的,不过三五人。”

“……”吴槐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又是气闷又是埋怨地瞪了她一眼。最听不得这种话,她偏要说。

笑容在薇珑脸上徐徐绽放,“生气伤肝。”

吴槐真豁出去了,又狠狠地瞪住她。

薇珑笑出声来。对这个胜似长辈的人,她从来是没有脾气的。

吴槐不消片刻就败下阵来,低声提醒道:“宫里的人已来了多时,要接您进宫伴驾。”

“知道了。”

“但您可以即刻离开。”

薇珑敛了笑意,神色转为惯有的清冷,“已无必要。”

·

薇珑随引路的内侍走进长春苑,视线始终不离脚下方寸之地。

世人皆知,长春苑是经她之手建成,今上尤为喜爱;世人所不知的是,长春苑是她有生之年的耻辱之一。

五年前,今上梁湛为着邀宠,设法将建造长春苑的差事揽到手里,其时又扣着她的软肋,命她完全按照他的意愿布局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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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造园林这回事,懂行的人,会根据本有的地势、周边的环境规划;不懂行的人,则会无视一切,只要自己的意念中的园林建成。

梁湛是后者。

是以,本该意境优美雅致的地方,建成了只求富丽堂皇的恶俗之地。行家里手若是登高一望,便会发现这园子有多碍眼。

可笑的是,因着先帝曾称赞过长春苑两句,梁湛一直引以为豪,并在当时将这份功劳完全推给了薇珑。她其实宁可折寿十年,也不想要这份所谓的功劳。

·

梁湛自来体弱多病,这一次的病情很是蹊跷:知觉、体力、睡眠逐日丧失。

太医院的人轮流把脉,只说是急火攻心所至。

此刻,梁湛侧卧在床上,望着薇珑款步趋近。

清雅绝俗,飘然如仙,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这女子,便是举国咒骂的祸国妖孽。

只怪她不识时务,合该落到这步田地。昔年若肯嫁给他,岂有这数年艰辛。

七年前,她嫁给康王。新婚夜,康王中毒,卧床不起;一年后,康王身死,她孀居至今。

去岁冬日,先帝驾崩。今年春末起,他每隔三两日便驾临康王府,傍晚去,夜深回,直到数日前他病倒在床。除了他与她,怕是没人相信她还是清白之身。

——这些都是她付出的代价。

她让他承受多少失落不甘,他就施加给她多少风波磨折。

只是,并没打击到她,她一直倔强的可恨的活着,且活得不错。

薇珑趋近,敛衽行礼。

梁湛指一指床前的座椅,“到朕近前来。”

薇珑称是,从容落座,“皇上面色奇差,是否一直不曾对症下药?如此下去,情形堪忧。”

一旁的太监屏住呼吸,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梁湛只是一笑,“的确。你该清楚,朕所需的良药,是唐修衡那佞臣贼子暴毙。”

春末,镇守边关的唐修衡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兴兵造反,数月来势如破竹,眼下已夺走他的半壁江山。

“唐修衡是佞臣,亦是奇才。”

梁湛嗤一声笑,“在朕眼里,他只是个疯子。”

“奇才与疯子之间,自来只有一步之遥。”

梁湛凝视着她,眼神似淬了毒的刀,“你袒护他的心,从未变过。”

薇珑对上他视线,定颜一笑,“是你不得人心而已。”

“朕只后悔,当初没将他处死。”梁湛眼中有了几分快意,“可如今这样也好,昔年名将已变成背负千古骂名的乱臣贼子,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三年前,唐修衡曾蒙冤入狱。梁湛指的是这件事。

薇珑牵了牵唇,“实情分明是先帝暴怒,将谋害忠良的几个小人满门抄斩,且罚你余生闭门思过。两败俱伤,你又何苦逞这口舌之利。”

唐修衡蒙难时,正是先帝南巡期间。那件事之后,谁都知道,先帝对梁湛憎恶之至,不可能让逆子继承皇位。

梁湛终究得到了皇位,但他既非嫡出又非长子,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得不到臣子的忠心辅佐。

“说到先帝,”梁湛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很温和,“他对你的宠爱,不亚于已故的平南王,想当初的黎郡主,位同公主。”

薇珑但笑不语。的确,先帝在世时,对她一直宠爱有加,可她的命运却始终被梁湛控制。

黎家先祖是开国元勋,获封平南王,是大夏唯一的异姓王。薇珑的父亲黎兆先,自幼能诗善画,文韬武略。改变他性情的,是女儿两岁那年,妻子红颜早逝。

黎兆先辞去官职,悉心照顾教导女儿之余,醉心于建造园林,几年之后,造诣颇深,成为园林大家。

薇珑十四岁那年冬日,黎兆先有了一次远行,去的地方,是亡妻的祖籍上饶。

一年之后,父女再见,他已病重,并且身陷囫囵,被关押在梁湛的私宅。

为着父亲,薇珑只能让梁湛得逞,答应嫁给康王,赐婚旨未下,两个人便依照梁湛的安排交换了信物。

那些事情的起因,是她不耐烦梁湛的纠缠,对他说宁可遁入空门,也不会嫁他。

她想要清心寡欲的度日,他就让她为至亲揪心痛苦,再给她一段不甘不愿的姻缘,一个人前是谦谦君子、人后是好色之徒的夫君。

折磨人、毁掉人这方面,梁湛颇有天赋。

亲事定下来,黎兆先回到王府,已是病入膏肓,数月后,带着对女儿满腹的忧心、愧疚、不舍离世。

之后,康王病故。

先帝怜惜薇珑命途多舛,对她又多几分偏疼。

没有先帝的庇护,她的日子,不可想象。

可在去年,先帝离奇暴毙。

近在京城的先帝、父亲,千里之外的唐修衡,她最亲最近的三个人的身死、磨折,都是梁湛所赐。

对梁湛的那份恨意,早已融入骨骼血液。过于深重的恨,反倒让人出奇的冷静,不会形于色。

梁湛审视她良久,正色道:“朕的天下,亦是先帝的天下,你能坐视唐修衡篡权夺位?”

薇珑不答反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已是而立之年,至今未娶,是为你。”

薇珑沉默。

“他亲人的藏身之处,你可知晓?”

薇珑继续沉默。

“明日朕便下旨,把康王妃从皇室除名,让你做回黎郡主。”梁湛笑微微地道,“这祸国妖孽的头衔,你再不可能甩掉。今日起,留在宫里,服侍汤药。”

薇珑失笑。

梁湛笑意更浓,“来日若是兵临城下,你能对先帝聊表孝心——好歹算个要挟奸佞的质子。朕倒要看看,在唐意航心里,你到底是何分量。”

唐修衡,字意航。

“真有国破那一日,朕认命。只是好奇,与朕纠缠不清的女子,他如今是以识得你为耻,还是不改痴心。”

薇珑噙着一抹笑,转头望向窗口。

冬日已不远,那掀起万里杀戮的男子,此生还有再见之日么?

得不到、放不下是诛心的刀。

只盼他心意已改,弃若敝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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