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麻木的少女跪在灵堂里,一滴眼泪也没有。

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哭声,赵家已经没血亲了,哭得快厥过去的这个人赵瑾玉不认得。听了下人提醒,才知道这是赵家出了五服的一个堂叔。

十多年没进过赵家门,爹死了,反倒来得勤快了。

赵瑾玉如今已没心思想这些,兀自发着呆,心里疑惑自己莫不是在做梦?他直愣愣地跪在棺材前,被吓懵了似得整整三日一个字没有。背脊挺得笔直,尚且年幼,却可见往后天人之姿,惹得前来吊唁之人怜惜不已。

赵大善人去世,当真是乡里乡间的大损失。这闵州,十里八乡谁没受过他的恩惠?人一走,来磕头的能排到大门外去。

赵家是闵州巨贾之家,家财万贯,说是江南首富都不为过。

可人生在世都不称意,饶有万千家财,他一辈子就得了赵瑾玉一个女儿。家中血脉单薄,为人父母的,生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子嗣无人照拂,赵老爹大半辈子都在为乡里修路筑桥。乡亲们感念他的恩德,头磕得都诚心实意。

这孩子可当真福薄,亲娘早逝,心善的后娘进门也没活过五年。现如今亲爹又去了,往后亲事是不会顺了。听说已经十三,这下怕是双十都嫁不出去咯!

赵家不知是不是遭鬼神压了福寿,愣是一家子大人死绝。没长辈操持,就一个后娘带来的姐姐顶上。偏这姐姐不是个心善的。瞧瞧,赵善人才一死,她就露了獠牙。唉,这孩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悉悉索索的声音似苍蝇嗡嗡地恼人,少女权当听不见,一声不吭地跪着。

正当人感叹,游廊那端款款走来一钟灵毓秀的年轻女子,十八的年华,乌发雪肤,秀骨天成。一颦一笑,自有一番雅致无双。

此人正是赵家继女,徐皎然。

他们有人迎过去,该客气的还是要客气。赵家如今是这外来女一手把持。人呐,要往前看,赵家什么龌蹉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外人谁也没法说什么。

说来,姓徐的之所以能如此轻易,也是赶上了好时候。

天宇年间,原皇后徐明月联合外戚逼死大夏朝末代皇帝明惠帝。用雷霆手段镇压一众驳斥抗争之声,篡国改号,登基成史上第二个女皇帝。

至于女帝第一是千年前的人物,已然作古不提便罢。

天宇女皇登基执政三年,罢黜幺子的太子之位,反立性情才干颇与自己相似的长女为皇太女。皇太女登基大兴女学,首任女官。到如今二代女皇,女子的地位不说与男子等同,却也比前朝好太多。

若是三朝以前,徐皎然想将赵家易主定是不能的。

徐皎然瞥了眼仿佛真心与她相交的几人,将他们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却毫不在意。左右不管谁人掌管了赵家,利益才是巩固交情的桥梁。她不在意他们心中如何想她,只要别当着她的面恶心她就行。

乡亲们嘴角挂着谦和的笑,说出的话要多漂亮有多偏亮。却又见她一脸受之无愧的模样,心中暗骂她黑心肝。不过说起来,这人对赵家不是东西,对闵州百姓却很有善心,惠及乡里之事跟赵大善人一样经心,当真不好说是好是坏。

“家父不幸盛年离世,身为子女,自然悲痛于心。”

徐皎然立在廊柱旁,神情隐隐沉痛,到叫原听说过她恶行恶状的人见了,分不清她到底真情还是假意:“乡亲们今日的情谊,徐某铭记于心。”

说罢,深深作揖,躬下身去。

“哪里哪里,赵大善人是我敏州的恩人。”

搭话的是个清瘦书生,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颇为正气的长相。见徐皎然姿态虔诚,他有些感动地劝道:“我等受益匪浅却不曾为他分忧,如此,不过尽一下心意罢了。”

“是呢是呢,大姑娘言重了。”旁人立即附和。

……

沉静嗓音从屋外飘来,徐晈然的语调清淡,比这灌堂的风更冷。赵瑾玉垂着眼帘,就听见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靠近,并没有抬头。

徐皎然施施然从他身边经过,走到棺材前,命人取一副蒲团来。

掀了下摆,跪在棺材前,她诚心诚意给赵老爹磕了三个头。

先不论他受不受得起,这六年的收留跟悉心教导不作假,徐皎然感念在心。

静静看着火盆中一把纸钱烧成灰烬,她便起了。转头扫了眼赵老爹唯一的子嗣,眼中虽难掩嫌弃,却也多了一分责任。

你且安心去吧,你的女儿,我自会照拂的……

“姑娘,起来缓缓吧……”奶娘张氏见自家主子摇摇欲坠,顾不得徐皎然在场,上前扶住赵瑾玉便急切道,“再跪下去,膝盖受不住!”

赵瑾玉没说话,脸色已经泛青了。因太久没开口,嗓音哑得不行:“不,我要守着。”

“是要守,哪能不守?”

张氏飞快瞥了眼一旁事不关己的徐皎然,顺着他说,“可是老爷最心疼你,若晓得你跪坏了膝盖,泉下有知怎么受得了?姑娘就当心疼老爷,别叫他去了还忧心。”

赵瑾玉捏着拳头,抬起头,已经红了眼。

徐皎然见状只挑了挑眉,依旧一言不发。

她当真看不上赵家这个小姑娘,十三岁了,还只知哭哭啼啼。虽说她吞了赵家的家业,不地道。但若不是她,也必然会有旁人。耳根子软的人,总会被人拿捏。

奶娘还在劝,赵瑾玉犯了倔就是不起身,大有跪死了了事的气势。

徐皎然懒得没管她,神色淡淡地往火盆里加纸钱。不一会儿,就见这小姑娘身子晃了两晃,栽倒了下去。临倒下之前,还狠狠瞪了一眼她。

徐皎然蹙了蹙眉头,命人将她扶下去。

***

闵州地处南方,素来雨水多。不过出殡这的前几日,闵洲刮起了大风。天空阴云密布,黑压压得压抑的人喘不过气。风吹的树叶飒飒地响,就是一两天都没下一滴雨出来。

出殡也是有讲究的。

收了赵家家产,徐皎然自不会在这上面委屈赵老爹。请的大师是最有名望的阴阳师,仪仗也配最富贵的。至于长子打幡,长媳抱‘馅食罐’,次子抱灵牌的讲究,考虑到赵家两代以内的亲眷几近全无,她特意请人代为行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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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妥当,徐皎然就去忙手上的事。虽说从三年前就一点点吞食赵家产业,但真正全盘接手还是有些吃力的。几个赵老爹的心腹老顽固不愿听她摆布,暗中使袢子,让她有些焦头烂额。

找人代为出殡的事儿被赵瑾玉知道,素来听话的小姑娘暴怒了。火冒三丈地冲进徐皎然的书房,摔瓷器摔书摔笔墨。

轰轰烈烈,声嘶力竭。

徐皎然彼时正在书房,有两个绣坊的大掌柜在。人冷不丁冲进来,闹得不像话不说,她也被叫得脑仁儿疼。

见两个掌柜眼睛在赵瑾玉身上打转,她于是黑着脸把人赶出去,抱灵牌打幡的事儿,就都让给她一人。

出殡当天,大雨果然还是降了下来。

闵洲地处南方,雨水多草木深,下了雨山路泥泞不堪。别说抬着棺材难以行进,就是身无重物也十分艰难。

徐皎然两人都一身素白孝服,此时下.身全是泥点,脏污不堪。

抬眸看了眼远山的盘山路,至少得走上一个时辰。徐皎然看了眼山体滚落的泥沙,微微蹙了蹙眉,命抬棺的人走快些。

赵瑾玉不巧瞥见,以为她嫌累,气得要死。不过顾及还在送她爹,她忍着气一步步走。小姑娘从小在蜜罐里长大,根本没走过山路,走两步就踩了泥坑。

才走到半山腰,她的孝服被污得看不出原样。

徐皎然跟在他身后,遥遥看了眼雨幕中的青山,视线又落到那黑洞洞的棺材上,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嘴角的笑意有些说不出来。

似乎感叹又似乎在嘲讽。

赵老爹是她十八年来,遇到的最纯善的人。不过老天好像看不惯善心,从来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赵老爹年仅三十八就去了,子嗣凋零。

等落了葬,雨下得更大了,瓢泼似得。

该做的都做了,徐皎然起身理了理衣袂,毫不留恋地下山回府。前呼后拥的张狂样儿,叫张氏瞧了在背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白眼狼!早晚遭报应!

赵瑾玉跪在坟前,憋了许多日,终是当了哭出来。

嚎啕大哭,纤细的身板伏在碑前,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孱弱得仿佛一捏就捏断了。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上气不接下气,一行人都陪着落泪。

临到夜里,赵瑾玉肿着眼泡亲手在她爹坟前搭了个茅草的小屋。前儿问过给送魂的道士,她在这里守上七七四十九日,日日烧纸钱,她爹在黄泉之下会顺遂。

她年纪小不懂这个,就记得一个,这是最后一次为爹敬孝。

守足四十九天,再回赵家,赵瑾玉瘦的不成人形。加上正值长身子的时候个子抽条,人像根细竹竿似得,一阵风都能吹跑。

徐皎然正巧从外回来,夕阳下将人影子拉得细长。

看见她从马车上下来,眉头皱成了川字。这是不给吃还是怎么地?弄成这副鬼样子。

下巴抬了抬,徐皎然冷淡道:“元玉,把姑娘扶下来。”

元玉立即上前,伸出一边胳膊接。

赵瑾玉厌烦徐皎然的身边人,冷着脸打开元玉的手就跳下来。

没牙还敢乱龇?

徐晈然立在一旁,心中冷哼。

多日不曾好好进食休息,跳下来就当场崴了脚,接着腿就一软,栽倒在地。稚嫩的小姑娘扑得太狠,地上赖了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真弱!弱得没眼看!!

徐皎然的脚才踏在赵家的大门台阶上,回头看了眼,没甚表情。丢下一句‘把姑娘抬进来,她便转身踏入了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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