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 部队发现失踪了一支56式自动步枪 弹匣里有三十发实弹 还有把56式三棱刺刀也不见了。偷走枪和刺刀的人 正在上山途中。白茅草占满整片山坡 据说这正是“白茅岭”的来历。锯齿状的草叶 山羊都不吃 割在脸上辣辣地刺痛。自动步枪挂在胸口 刺刀别在腰间。雪停了。月光皎洁。老狱警决定亲手把活人抓回来 而不是带回一具冻僵的尸体 或是被狼吃剩下的几分之一。就在今晚。

环顾四周 只有光秃秃的树干 看不到监狱和农场。军用手电筒光束耀眼。头顶划过一片凄厉 像钹声击穿耳膜。很高的树枝间 悬着被吊死的猫 惶恐哀鸣的 想必是猫头鹰。黑夜里遇到这家伙 必非吉兆 恐怕有人要殒命。他套着厚厚的军棉袄 帽子挡不住寒风 头皮一阵阵发冷。脚下的解放鞋 在雪地里遭殃。他像条狼狗弓腰观察地面。雪如起伏的棉花糖点缀着枯草与树干。山上积雪尤甚 几乎没过脚踝 雪地上留下深深脚印。前头还有脚印 幸好雪停了 否则很快便被淹没。四周落得孤寂 呵出白气 热腾腾的一瞬即逝。

但他嗅出人的气味——逃犯还活着。另一行脚印 浅浅打在雪上 一个个小圆点 彼此间距很近 像两个小孩子追逐奔跑 说明是四条腿。空气中有野兽的气味 淡淡的臊热 恶心的腥臭。他取下56式自动步枪 打开机匣右后方的保险 连发模式。单发虽精准 但万一没射中 或击中了没打死 恐怕在射出第二发前 自己的喉咙已被咬断。枪口对准雪夜下的阴影 任何动静都要扣下扳机 管他是狼是人!往往这种时刻 枪在新兵手中很危险 只要哪个环节稍微出错 就会误伤战友 甚至可能打爆自己的脑袋。

每逢新兵入伍 白茅岭的老兵们都会反复告诫——晚上小心狼!一个人站岗时 绝不能思想开小差。有个东北来的新兵 十八岁 个头一米九几 体重一百八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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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谓白茅岭的巨人。他家在长白山下 半汉半鲜的村子 祖传的猎户 年年要打死上百头狼。他想 过了长江还会有狼?一定是老兵用来吓唬人的。第二天早上 战友们发现此人不见了 岗哨上有团血肉模糊的骨头 残破的军装 散落一地的灰色狼毛。掉在地上的自动步枪 尚未打开过保险呢。在白茅岭 老狱警亲眼看见过被狼吃掉的新兵蛋子至少有四个。

胸口有些冒汗 他解开风纪扣 一股寒风卷入领口。为了抵挡南方冬天的湿冷 他习惯于穿着厚厚的军棉袄 并牢牢系紧领口。他突然听到某种声音。隔着一片树丛 在手电筒的光束最末端 有黑影晃动。老狱警关掉手电筒 借助月光往前摸去。那影子行动缓慢 估计已耗尽体力。只差数步之遥 影子越发清晰 破烂的囚服在雪地中分外醒目。白天越狱的逃犯 能活到现在 也算走运了。必须要抓活的 不能开枪 要无声无息 像从背后偷袭的狼。老头趴在荒草丛里 半个身子没在雪中。

19077号囚犯 刚满二十八虚岁。青皮光头上发根茂盛 已近板寸长度。不像其他劳改犯 他的皮肤白净 嘴上有圈胡茬。最与众不同的是 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大冬天口中呵出的白气 反复模糊镜片 目光也像盖着一副帘子 朦朦胧胧。乍看略像《南海风云》里的年轻舰长。去年夏天 南京军区的电影放映队 来到白茅岭放过一场露天电影。所有的囚犯、干警、职工 包括军人 一起坐在星空下 盘着腿 喂蚊子。

把这小白脸扑倒 干翻 捆住 不是轻而易举吗?雪地里飞起团灰色 巨大的尾巴 月下龇牙咧嘴 牙齿白骨般反光。“狼!”该死的 那本该是他的猎物。但老狱警的一声“狼” 意外救了逃犯的命。狼的第一击 擦着逃犯的咽喉而过。狼爪将他扑倒在雪地。逃犯发出含混不清的吼叫 垂死挣扎 四肢乱蹬 抵挡狼的攻击 像被壮汉强奸的弱少女。

狼不明白 为何没有一击命中?自觉奇耻大辱 启动第二击。四颗尖利的恶齿 再度逼近逃犯的脖子 眼看要噬血夺命。枪声响起。56式自动步枪 三颗子弹 冒着火星 冲出枪管 响彻了整个白茅岭。逃犯本能地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从狼爪底下脱身 摸了摸脖子 确信还跟脑袋连在一起。

他活着 狼也活着 均毫发无损。子弹射向黑漆漆的夜空 击向挂在中天的月亮。并非老狱警射术不精 而是狼与逃犯生死搏斗的瞬间 纠缠翻滚在一起 根本无法瞄准。56式自动步枪的杀伤力超强 就算打准了狼 子弹也很可能穿透狼的身体 击中下面的逃犯。还有一点 连发会产生强大的后坐力 导致第二发与第三发子弹往往不准。

对于在白茅岭“关”了二十年的老狱警来说 狼不是陌生的动物。他能辨认出每头狼不同的细节 无论公母。这头成年母狼 体形比同类大些——白茅岭上的这群狼 大多魁梧雄壮。为消灭这头凶残的母狼 农场上下折腾了两个月 不仅一无所获 反而丢掉不少人命。刚才那几秒钟 是千载难逢的杀狼机会 也是将越狱者当场击毙的好时机。但他的目的不是杀人 而是把活人带回监狱。

狼这种畜生挺小心的 知道自动步枪不是木棍 转身窜到雪地深处 消失了。

逃犯看到了老狱警 也看到了自动步枪。他知道是来抓自己的 要么被当场击毙 要么被抓回去枪毙 对于一个倒霉的越狱者来说 不可能有第三种结局。无论结局如何 总比被狼吃掉好些吧。逃犯选择了向政府投降。

囚服早被抓烂 苍白的脸上多了道血痕。眼镜顽强地挂在鼻梁上 只是有一块镜片已破碎 宛如布满裂缝的玻璃窗 将左眼的目光隐藏得更深。老狱警啐了口唾沫 用枪口用力捅他后背 “跪下!双手抱后脑勺!”

越狱犯闭上眼睛 老狱警从他的囚服里 搜出一把54式手枪 弹匣里七发子弹 一发不少。他将手枪塞回枪套。再不能被偷走了 他想。

“同志 我听说 对准心脏开枪 是最没有痛苦的死法 对吗?”“完全说错了!打中心脏是最疼的!白痴!”老狱警掏出麻绳 将逃犯双手别到后腰 打了个死结捆住。逃犯站起来 比他高了半头。劳改犯要从事强体力劳动 但他的胳膊并未锻炼出肌肉 体形依然像黄豆芽。脸颊的血滴滴答答。老狱警抓了把雪 擦了擦逃犯的脸 以免血腥气引来更多的狼。他系紧风纪扣 用枪顶着逃犯后背 押解他往回走。白雪和月光彼此交映 四周全是黑压压的森林 监狱和农场还很遥远。

余光瞟到逃犯的眼镜快滑下鼻梁了 老狱警为他扶正眼镜 准确说出他的编号——“19077 干吗要逃跑?”

“因为你睡了。”

老狱警很想现在就毙了他 “逃就逃了 竟敢偷枪!”“山上有狼 要是有一把枪在身上 还可以防个身什么的。”“你会用吗?”“不知道。但只要我手里有枪 就算你醒了 也不一定敢追上来。”“要是今天我没睡着 你也想逃跑吗?”年轻的逃犯点了点头 说:“我怕狼。”老狱警眯起双眼 布满皱纹的眼皮底下 两道目光如炬。他直勾勾地盯着逃犯 像回到冬至第二天早上的命案现场。“那天晚上 在监牢里 大家都睡着的时候 亲眼看到狼吃人的 就是我。”

眼前年轻的逃犯 编号19077的越狱者 是那桩案子唯一的目击证人。他害怕晚上睡在监狱里 会不知不觉被狼吃了。

“逃到山上就不会被狼吃掉吗?”“我宁愿醒着的时候死 也不愿睡着以后 死得不明不白。”“这里没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老狱警用枪口顶了顶他后脑勺。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久 迟迟不见监狱与农场的灯火。老狱警计算路程和时间 从潜出营房到上山再到逮住逃犯 花了不到一个钟头。下山又耗去差不多一样长的时间 但眼前景物却截然不同 干枯的树丛越发密集。他们本能地顺着山坡往下走 到底了却又得上坡 周而复始 永无止境。

“同志 我们是不是迷路了?”老狱警环视一圈 将手电筒照得更远些 那是另一片无比陌生的山岭。没错 他们迷路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仍在白茅岭。耳膜突然被什么震了一下 死寂的雪地深处 狼嚎四起。三个月来 每晚都会响起的狼嚎 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在彼此述说震耳欲聋的悄悄话。这声音的刺耳程度 完全超出人类听觉所能承受的极限 只有身临其境 才能理解何谓“鬼哭狼嚎”。

他命令逃犯原地别动 再将麻绳放长绑在自己腰上 两人拴在一起。手电扫过四周每一寸空间 跳出一对幽幽的绿灯——母狼的眼睛。灰色身体 渐从雪地露出。它从未走远 跟在身后 无声无息 耐心等候咬断两个男人喉咙的机会。

虽然穿着厚棉袄 臃肿得像团绿色毛球 但老狱警还是眨眼间打开自动步枪保险 对准暗绿色目光 扣下扳机 三颗子弹连发。枪声压倒了狼嚎。

狼消失了。前头还是雪地。黑夜里 白茫茫 远方山峦剪影模糊不清 荡起三段枪声的回音……间隔愈来愈长 更像打了三次单发。子弹继续飞。

手电所到之处 没有血迹 连根狼毛都没落下。难道是幻觉?他问逃犯:“喂 你看到狼了吗?”

“看到了 但你没打中。”在雪夜丛林 面对狼这种幽灵般的动物 失手也并非绝无可能。看不到那双绿色的眼睛 但能感觉到它 也许已绕到背后?老狱警不敢多想 喘着粗气 转了几个圈 绑在腰间的麻绳 缠绕好几圈 像流出来的肚肠。逃犯跟着他转圈 雪里连跌两个跟头 差点也把老头带倒。

“王八蛋 坐稳了!”逃犯应声坐在雪地上。这也是喊给母狼听的 让它一样乖乖坐下 不要轻举妄动。但他看不到狼 狼看得到他。毕竟 人的视力有限 尤其在黑夜 怎比得过野兽的眼睛?

两个人行走 一个人被反手捆着 另一个身上系着绳子 还得防范对方随时会逃跑 甚至反过来攻击他。在这种情况下 要预防狼的突袭 简直太困难了。何况又迷路了 可能离山下监狱越走越远。假如朝天鸣枪 山下能否听到?无法判断 算了吧 还是节省点子弹要紧。老狱警暗自思忖。

这么坐在雪地里 恐怕到不了后半夜 就得活活冻死。还好四周有枯枝和干草 兜里还有盒火柴。他清理积雪 点燃几绺白茅草。火种 像难产的婴儿 总算亮起来了。太冷了 又潮湿 眼看火苗又要熄灭。他命令囚犯用身体挡风 同时往柴堆里吹气。火苗点着枯枝。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但为了活命 哪怕烧掉整座白茅岭也在所不惜。逃犯跪着凑近取暖 死人般的脸 稍微有了血色。在火光映衬下 脸颊的伤痕更为鲜艳 竟生出一种俊俏来。

篝火让野兽不敢靠近 人类才有幸在远古生存下来。地下的雪水渐渐融化 后背心都被烤热了。老狱警又起身去收集树枝 以免燃料殆尽 但跟逃犯一块儿绑着麻绳 活动范围仅是个半径两米的圆圈。

“犯了什么进来的?”“我没犯罪。”

老狱警一脚踢开他 却因麻绳连着他俩 自己也被顺势带倒 趔趄几下 仍端起枪。

逃犯把头埋入膝盖 反捆在背后的双手 如临刑前的死囚。火堆噼啪作响 不断有枯枝烧裂。

“他们说我是强奸犯 但我不是。”年轻的脸庞在火光中抬起。“19077 我在医务室见过你 你以前做过大夫吧?给人看病 还是给牲口看病?”“给人看病——女人。”

“妇科?你就每天坐在医院的小房间里看女人的下面?”老头用衣角擦拭对方满脸的鼻涕。逃犯猛烈甩头 避开他的手。

“判了多少年?”“十年。”“来几年了?”“四年一个月零九天。”

老狱警是明知故问 关于19077的一切 他清清楚楚——包括为什么会来到白茅岭。干了一辈子的警察 从旧社会到新中国 哪样奇怪的故事没见过?各种各样的冤枉官司多了去了 而因妇产科医生的职业无端引来强奸的罪名 也不是第一次听说。

作为强奸犯来到监狱 地位还不如贼骨头和杀人犯。倒粪便洗厕所这类脏活 通常是留给他的。何况 他长得文弱秀气 洗干净了像个小白脸……一九七六年过去了 白茅岭上升起一九七七年的月亮。白雪映着熊熊火堆。逃犯的脸颊越发绯红 那道渗血的伤痕更加刺目 干枯的嘴唇也湿润起来。

火苗眼看要熄灭。老头命令逃犯在原地不动 他去再捡些干枯的树枝。逃犯说“:要是你去捡树枝 那头狼下来了怎么办?还是我去捡吧 能不能帮我把绳子解开?反正你手里有枪 不管是我还是狼 一旦轻举妄动 你都可以开枪。”这是合理的建议。否则 两人势必一块儿被狼吃了。老狱警为他松开双手 但没有解开腰上的绳子。逃犯活动活动手腕 猫下腰去捡树枝。

来不及了。月光透过张牙舞爪的枝丫 照亮一头硕大的动物 居高临下站在大石头上。狼眼斜斜地上翘 仿佛从蒙古归来。冬天的灰毛尤其厚长 从胸口拖到四条腿肚子上 而在宽阔的胸膛之下 还荡着一堆臃肿的奶头。它像发作时的哮喘病人 或像多年的痨病鬼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带着血腥味和热烘烘的狼臊气。虽说狗也是这样吓唬人 但狼那尖细开裂的嘴巴 一对三角形的耳朵 垂于地面的扫帚尾 提醒生人勿近。

白茅岭的雪 还没融化。狱警与逃犯生的火 刚好熄灭。最后一粒火星 似夏日的萤火虫 冻死在突如其来的寒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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